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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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博:@作如是观

[羡澄]魇梦

被夹了…………临时搞搞

 



魏无羡细细地端详着江澄的神情。“你爱我。”他忽然说。

 

 

一开始发现自己身处幻境的时候江澄没有太过惊讶。

修道之人偶尔遇上一些邪物实在太正常了。江澄低头一看,三毒紫电仍在,这让他心中稍定。他皱着眉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自己正身处莲花坞外,前面有一棵大树,绿意层叠的树冠上有一片云梦弟子服的衣袂掉了出来,窸窸窣窣,树上的人转了个身,脸也露出来了,是魏无羡。

……年轻的云梦魏无羡。

江澄眉头紧锁,一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要怎么面对这个魏无羡——很显然这个魏无羡不是真实的,但是他此刻出现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这个魏无羡却远没江澄这么多顾虑,远远看到他,还冲他使劲挥手,太使劲了,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树上掉下来一样。

这种担心当然是多余,魏无羡身姿轻盈地落地,又太潇洒了,让江澄瞳孔一缩。

“你可来了!”魏无羡心有余悸地说,“刚刚有一条狗,可凶了,我上树了还不放过我,一直绕着树对我叫——要不是你把它吓走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把它吓走的?”江澄皱着眉看魏无羡。

“是啊。”魏无羡狡黠一笑,“它远远看到你,就吓得夹起尾巴跑了,哎,你真是凶!”

江澄的脸色沉了下来,心中同时像被针刺了一下,尖锐又余韵绵长的痛,这个幻境真实得像是昨日重现,但又不完全一样,分不清是太过相似所以伤人,还是有所不同所以伤人。

可是他应该如何呢?对这个看起来年轻得还在云梦招猫被狗逗的魏无羡生气吗?

还没等江澄开口,这个不消停的魏无羡又开始喋喋不休了:“真是稀奇了,今天你怎么没笑我?脸色都难看成这样了,要笑就笑吧,别憋坏了——我知道你喜欢狗,可是我就是怕,我也没啥办法……”

江澄冷冷打断他:“我知道,就算你死了,灵魂夺舍也好,献舍也好,投胎转世也好,都会怕狗,怕得见树就上,见人就抱。”

魏无羡咂摸半天:“……你这是在骂我吗?”

不知道怎么回答,江澄哼了一声,干脆不再理他。他想绕过这个魏无羡,如果这里有一个旧日的魏无羡,那也会有一个旧日的云梦,他还能借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重温一下梦里的莲花坞……或者还可以和其他人见上一面,父亲,母亲,姐姐,这不比魏无羡强得多?江澄撇下那个幻影,朝莲花坞赶去,但那个魏无羡似乎黏上了他似的,如影随形,“江澄,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以前他和魏无羡有这么黏吗?记不清了。

江澄步伐飞快地回到莲花坞内,一草一木都在他心心念念的昔日位置上。破镜怎么修补都有裂痕,只有在还未碎裂时才存在真正的圆满。他在熟悉的房屋里穿行,可是圆满的莲花坞里到处都空空荡荡的——整个莲花坞都空无一人,所到之处只有他的脚步回响。

不知道走了多久、出入了多少个死寂的房间后,江澄终于放弃了。他最后去的地方是书房,江枫眠的字还挂在那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幅字本来早被毁了,却一笔一划凿刻在他心头,供他悔恨,供他愤怒,供他想到魏无羡。盯着那幅字看了一会儿后,江澄推开了书房的门,云梦正在下雨,雨水遮天蔽日,莲花坞除他之外唯一的活人魏无羡站在雨里,正默默发着呆。听到背后声响,魏无羡迅速回过头来,但不动不语,一双眼紧紧盯着江澄,直到江澄走到他面前。

“江澄,我感受不到自己的金丹了。”方才还在笑着对他说他凶得把狗吓跑了的魏无羡轻声说,惶然,焦虑,不敢相信,“我的金丹……你知道它在哪吗?”

江澄沉默地看着魏无羡,对方那双曾经那么明亮的眼睛被雨水打湿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看上去竟有些可怜。以前魏无羡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江澄过去只是偶尔看着魏无羡得意洋洋的时候心里闪烁过一些模糊的的想象,如今他真正看到了,却发现自己心神俱震。他宁可永远都看不到。但这何尝不是一句苍白的迟到的虚伪。

在沉默中,魏无羡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盯着他的眼神缓缓发生了变化:“在你那里,是吗?你用得如何,还合适吗?顺心吗?”

江澄不由倒退一步,有一句盘桓他心头许久的话,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我还……”

“你还我。”魏无羡轻蔑地说,他身上不知何时变成黑色的长袍将脸衬得雪白,“听听啊,你说你要还我。”

风雨飘摇的云梦变成了围剿那天阴森恐怖的乱葬岗,黑袍的夷陵老祖双眼血红,看着他就像看着毕生死敌,恨不得在江澄心口剜出一个洞。“别说还我金丹了,你还带人来围剿我,亲自取了我的性命……江宗主真是好威风啊,我死成齑粉了呢,你上天入地,也别想找到我一根头发。”

十三年的等候,换作魏无羡所说的上天入地,程度也差得不远。如他所说,江澄也确实再找不到魏无羡一根头发。太痛了,感应到他的情绪,紫电自觉化成长鞭,魏无羡却似毫不意外,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噩梦般的微笑。

“江澄,亲手逼死我的感觉怎么样?”

 

如醍醐灌顶,江澄突然明白自己被困在魇里了。

这个魇里只有魏无羡。这个魇是魏无羡。

 

江澄猛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草木,透过头顶茂密枝叶,还能看到稀疏星光。这个地方第一眼看上去有点陌生,但下一秒江澄就想起来了,这里是大梵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重生的魏无羡的地方。

他转过头来,果不其然,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那里,脸和身体都是从未见过的,但神态却熟稔得刻骨铭心。魏无羡的灵魂装在一个陌生的躯体里,可瞧瞧他多闲适、多自在呀,仿佛江澄才是一个孤魂野鬼。

“滚。”

江澄涩声说。

不似印象中的躲避和抗拒,魏无羡主动对他扬起笑容:“十三年了,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呢,哪有一见面就叫人滚的?”

那他们一见面还能说什么呢?像他曾真的说过的那样,“遇到这种邪魔外道,直接杀了喂狗”吗?为什么魏无羡永远这么蹬鼻子上脸,永远这么无赖,永远这么不知好歹呢?

江澄重复:“滚。”

“你要我滚去哪啊?我得跟着你啊。”魏无羡认真地说,“我答应你的,你父母说过……”

“闭嘴!”江澄猛地一声暴喝,面前这个魏无羡也被吓到了,有些迟疑地向他伸了一只手:“你还好吧?江澄,你……”

“滚远点!滚远点!”江澄咆哮着,冒着凌厉气劲的紫电“唰”的一声抽在地上,离魏无羡的脚边只有三寸,扬起一片草叶尘土,“我叫你滚,听到没?!赶紧滚!”

魏无羡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吓了一跳,但那一鞭抽下来的时候,他竟然躲都没躲,像是笃定江澄绝不会抽到他身上一样:“我都说了不滚,我要跟着你……唉,江澄,你又乱发什么脾气?算了,也就我忍你……”

江澄再也听不了一个字,抬脚就走。可是这个魏无羡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还在絮絮叨叨。

“这么久不见,你就一点都不想我?你看见我就这么不开心么?”那个陌生又带着熟悉的声音一直在他背后响着,“当初和你说好的,我没办到,是我错了——可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喂江澄,差不多得了,你再不理我,我就……”

江澄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停下来转过头:“你——”

可是他身后空空如也,根本没什么魏无羡。

江澄面无表情地在那里站了几秒,随即扭头就走,就好像他身后从来没人一样。但他还未走出多远,穿过一片树林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新的地方——这个地方倒熟悉得很,又是云梦。

他梦里更为具体,更美得缥缈的云梦。

江澄下意识防御性地倒退一步,脚下的木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他才察觉到原来自己在一艘蓬船上,身上穿的还是当年云梦的弟子服。

他身边当然又有一个魏无羡。这个魏无羡还很年轻,年轻到他们还会去摘莲蓬。魏无羡笑起来像是阳光都要故意往他脸上聚集似的,灿烂得过分,让江澄不能看他。魏无羡嬉皮笑脸,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江澄的躲避,他挽起袖子将手臂放进河水里撩着水,江澄便看他那条半隐在水里的手臂,水流在两侧拖出了长长的波纹。

“江澄。”

魏无羡唤他名字。

江澄下意识要朝他看过去,又堪堪按捺住,目光将连未连地停在那条长长的波纹里,甚至不敢再附到那条手臂上。他没应声,魏无羡便又喊他了:“江澄!”

别无他法,江澄只得问:“怎么?”

他还是没有看魏无羡,下一秒,一样东西裹着风声朝他而来,他一把抄住,却发现那是一个巨大饱满的莲蓬。外面的魏无羡什么都比他强,就连莲蓬都摘得比他的大。这是最大的一个,他曾经想抢。他曾经什么都想抢。魏无羡从不会乖乖任由他抢,他也不需要魏无羡让他,可在这里魏无羡居然把最大的莲蓬抛给了他。

“吃呀。”魏无羡带笑的声音钻进他的耳蜗里,像一枚刺。

江澄捏着莲蓬的根茎,没动。

“哎,特地摘给你的。你知道我为了摘这个莲蓬,刚刚多挨了老头多少下打?”魏无羡又说。

挖苦他,讽刺他,说风凉话嘲笑他。不这样做,怎么对得起魏无羡这一声“特地”?

“剥开吃啊,愣着干什么。”魏无羡不耐烦了起来,“让你丢给别人你又不敢丢,丢给你了你还不吃,你啊你,算了,江澄,你就自己一个人——”

江澄忽然一言不发地低头开始剥莲蓬,第一粒莲子随着他用力过猛的动作“咚”的一声掉到了船板上,跳了几下,滚到了魏无羡的脚尖前。魏无羡的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但他也没继续说下去,他专心看着江澄的剥莲子的动作,如同严苛的监督。江澄紧接着剥开了第二粒莲子,这次很顺利,他甚至没有剥开外面那层莲衣就把它直接丢进了口里,苦极,莲心苦极,世上竟然还有这么苦的莲子,令人无法想象。

“怎么样,莲蓬好不好吃?”监督完毕的魏无羡将目光做成的枷锁收了回来,得意洋洋地问道。苦字已经到了江澄嘴边,伴着一些再顺口不过的嘲讽,可是这毫无意义。“你闭嘴。”江澄说,低下头发泄似的继续剥开第三粒,第四粒,第五粒,一粒比一粒苦,天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苦。

“你闭嘴”这句话在魏无羡所了解的江澄字典里根本连呵斥都算不上,于是他自顾自地把江澄的自我惩罚看作是他拉不下脸直说的表扬,然后愈发得意。既然江澄不去看他,于是他飞扬的意气就变成了阳光,灼热,明亮,一切在它的照耀下无所遁形。

“好吃的话你夸一声又不会怎么样——算了,说点别的,你会用这招搭话了没?我把莲蓬给你,还能问你好不好吃;下次你摘了莲蓬,也可以给我。放心,不会嫌你的莲蓬苦,就算苦我也不会告诉你……”

江澄将已经剥干净的莲蓬扔回了魏无羡怀里,苦味堵塞了味觉,也堵塞了发音。他终于受不住阳光的温度,匆匆抬头看了一眼魏无羡,只一眼又不看了——太年轻了,他年轻的脸比起梦中的莲花坞更让他不堪重负。

“你闭嘴吧。”他终是这么说,重复了一次刚刚的话,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这就是他唯一想说的了。

可是魏无羡不会让江澄这个小小的心愿得偿,他接住了那个空空的莲蓬,笑着说:“你这么喜欢吃,我再帮你摘一个。你先回家,记得和师姐说,留我一碗汤——”

此时船头碰到了岸边,还未停稳,江澄就急匆匆地跳下了船,只想离他远一点,远离这个幻影。那艘载着去给他摘莲蓬的魏无羡的船很快消失在了浩渺烟波里,好像随之而去的还有真实的阳光,灿烂的夏日不顾正常的四季更迭而迅速消失,四周变得黑云密布,阴风阵阵——云梦的扁舟靠岸了登上的就是夷陵的乱葬岗,倒也理应如此。不然呢,魇的深处,难道真的还有一碗江厌离留下来的汤吗?

甚至不用他费心去找这里的魏无羡,只需要走两步,江澄再不情愿看到他,也不得不看到他。那人正在自己新开出来的菜园子里,身上换了一套衣服,黑色的,腰间绑着一根暗红色的腰带,此时遥遥地看他背影,已经很像后来让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了。听见声音,魏无羡转过头来,江澄突然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为了看魏无羡吗?好像是的,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魏无羡一眼。

看他最后一眼。下次再见,就没有云梦魏无羡了。

“你来得挺巧,看着天快要下雨。”魏无羡有些没话找话,“不过乱葬岗的天空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也看不太出来是不是真的要下雨了。”

“你打算住在这?”江澄平静地问。

魏无羡踢了一下他面前翻出来的泥土:“是啊——你说种什么好?萝卜还是土豆?”

江澄说:“土豆。”

魏无羡对他笑了一下,层霾尽散,宛如少年:“好眼光,我也喜欢土豆。”

魏无羡还是将江澄领到了伏魔殿,说是要避雨——他又改了口风,说待会一定会下雨。温宁不在殿里,不过两个人都没注意。江澄绕着空荡荡的大殿走了一圈,魏无羡则又开始絮絮说一些关于种菜和建房子的蠢事,好像只要江澄不撕破脸皮,他们就能一直这么相安无事。可是那天江澄心里的弦崩得那么紧,紧到十几年后他还能记得当初自己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话里藏着多少濒临崩溃的试探。

“又建房又种地,你以后不回莲花坞了。”江澄忽然说。

和当年不同,他这次用了肯定句。魏无羡的声音停了一下,旋即笑道:“夷陵和云梦隔得这么近,来去多方便啊。你这话说的倒是要把我赶出去似的。”

江澄假装没听到他话里轻微的颤抖,冷淡道:“不是你自己要走吗,魏无羡?你要保温家的人,保到宁可在乱葬岗里窝着也就算了,保到要离开江家,我也没什么办法——怎么现在主动遂了你的意,你倒是听不得?”

魏无羡的脸涨红了。“你就不能不这么说话吗?”他的故作镇定也被打破了,破得这么轻而易举,防御是沙堆出来的蚁穴,“我又有什么办法?”

办法从来都摆在魏无羡面前,当年江澄条分缕析地给他讲明白了,他还是当耳旁风,只说自己别无选择,既然如此,在魇里他还用得着浪费什么口舌。但是无话可说不能抵消掉那些未排遣的愤怒,江澄心头一团暗火灼烧,烧得他无处发泄。

三毒终于还是出鞘了,但找不到那个要一剑刺死的目标,这里甚至没有那个他恨得发狂的鬼将军,那个害得魏无羡先要脱离云梦、又在未来杀死金子轩的温宁,他的剑尖对着虚空,这才是真的无法可解。江澄提着剑转过身来,魏无羡的脸色变了,“你是对我拔剑?”他轻声问。

这个魏无羡居然还会介意这种事,要知道夷陵老祖得知是云梦江家家主领队上乱葬岗围剿时都面不改色。江澄只觉得荒唐,干脆顺势提起三毒指向这个魇:“你要和温家余孽混在一起,我不能对你拔剑吗?”

魏无羡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是江澄才是那个怪物:“他们救过我们,你难道忘了吗?如果没有他们,当时我们就……”

“你是为了‘我们’才去救这些人的吗——为了江家而放弃江家?”江澄冷笑着打断他,“魏无羡,你说这话你自己好意思吗?你是怎么想出这么舍本逐末的报恩方法的,多天才啊,出手真是太阔绰了,看来我们江家的确从小没亏待过你!”

“够了,江澄!”

随着这句喝声,一道闪电贯穿天地,紧接而来的就是撕裂一样的炸雷声。夷陵的雨倾盆而落,将伏魔殿隔绝成一个无望的囚笼。他们两个瞪着彼此,就像笼内的两头困兽。三毒剑尖依然对着魏无羡,江澄始终没有放下剑,于是这个虚假的魏无羡的眼神里便始终有以假乱真的伤痛。

最后还是魏无羡先移开了目光,避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利器:“你看,我说了会下雨。”

“你真是不知悔改。”江澄淡漠道。

沉默片刻,魏无羡道:“我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江澄重复道,“行,我知道了,你宁可叛离江家也没有办法。”

魏无羡抬眼看他:“那不然怎么办,你能保得住我吗?”

那一眼像是三毒的剑尖调转往自己的心窝一刺,江澄的手差点握不住剑柄。无能为力的感觉被魏无羡轻松地用一句反问唤醒,这四个字如一座巨山倾颓过来,他少年时被它死死压住太多次,那日在乱葬岗上也是这种感觉,当他对魏无羡说“那我便保不住你”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已是动弹不得的绝望,魏无羡那时却淡淡地说了句“不必保我,弃了吧”,太好笑了,还有比这句话更好笑的回答吗?他是想弃了他吗?——魏无羡分明是为了温家的人要离开云梦的,他怎么好意思说是江澄“弃了他”?

可是江澄没法回答这句话,因为这是真的:如果当时魏无羡要保温家的人,他就保不住魏无羡。

而即使在江澄的魇里,能出现大梵山相遇后不躲着他的魏无羡、特意摘给他最大的莲蓬的魏无羡……也不会出现不保温家人、不与江家一刀两断的魏无羡。

他宁可在这方面不要这么了解这个人。明明他们都没真正了解过彼此。

“你说得对,我保不住你。”

三毒收剑入鞘,江澄刚转身,“嘭”的一声,伏魔殿的大门被重重关上,魏无羡在他身后喊:“江晚吟!”

声音里竟然有一丝惶急,好像他也明白,两人一别之后,再见定然不会是此番光景。江澄没回头,冷冷地问:“怎么,不准我走?”

“……外面下着雨。”魏无羡说,“你没带伞,再等会吧。”

原来他内心就这么想魏无羡留他,即使用这么可笑的理由?

江澄阖目良久,最后轻声说:“你看起来……可真像是真的啊。”

 

他在魇外时尖酸刻薄,口不择言,对魏无羡更是没有一句好话,但是在魇里,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魏无羡。太多的话他在现实世界里已经说过了,太多的尝试都付诸东流,即使重来一遍也没有任何意义。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情要怎么改变,更何况且这里的魏无羡是他内心的魇,察觉他的一切,投射他的一切,知道如何才能让他更痛,他能拿什么与自己的弱点对抗呢?

自欺欺人的事情他干了太久,现在连自己都已经厌倦了。

 

江澄踢开了伏魔殿的门,一脚跨进如晦的风雨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雷鸣暴雨是什么时候停的,突然有人挡住了他的路。

只能是魏无羡。

拦下他的魏无羡笑吟吟地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把剑,剑柄对着他,发出了盛情邀请:“江宗主,你要不要来试试?”

终于来了。江澄想。他只觉得自己咽下的不是唾沫,而是一口血,他甚至能感受到喉咙铁锈的味道。魏无羡的眼睛如同寒冬朔风,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刮,待刮满凌迟所需的千刀,只剩一颗金丹血淋淋地袒露在空气里,到时候再去试试自己的斤两,看看能不能拔出这把随便。

当然拔得出来,江澄将颤抖的手放上剑柄,他难得有如此先见之明,但无路可退。他正要拔剑,魏无羡忽然靠近,将未握剑的另一只手叠了上来。他握着江澄的手,江澄的手握着随便,手心手背,都在灼烧。

魏无羡轻飘飘地说:“这样吧,江宗主,我握着你的手拔,假装是我自己拔出来的,你看如何?”

未等江澄回应,魏无羡便握着他的手用力,随便铮然出鞘,剑锋雪亮,折射出的明光在江澄眉眼间掠过,如一道惨白长痕。江澄还怔怔地握着剑,那个魏无羡忽然撤了手,一眨眼就飘似的退到十尺之外,神色似笑非笑:“你拿着这把剑,去宴厅,去校场,去任何一个地方,叫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来拔这把剑。你看看究竟有没有谁能拔得出来……”

不,这不是魏无羡对他说的话,是温宁,但温宁不配出现在他梦里,魇住他的只有魏无羡。这番话他当时听见已是如遭雷击,如今见魏无羡亲口说出,江澄才知道什么是肝胆俱裂,神魂离体。魏无羡的话仍如咒术一样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你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我的……”

“撒谎……”江澄说,他想找回自己原来的反应,更凶神恶煞一些,更竭力大喊一些,他抓不住什么别的倚仗了,只能靠否认和嘶吼来抵御锥心的真实,可在这里他连嘶吼都做不到,“你撒谎……”

声如蚊呐的狡辩起不了任何作用,魏无羡不以为意,自顾自说下去:“……现在你终于比过我了,你满意了吗?”

江澄忽然感觉到丹田一阵绞痛,过于剧烈,让他一瞬冷汗涔涔,甚至无法站立。他单膝跪地,要靠随便撑着自己才不至于倒下。这比温逐流将他的金丹化去还要痛苦,他本来以为世上没有什么肉体疼痛能比这个更痛了。

“痛吗?”魏无羡忽然问。

江澄咬紧牙关,脸色铁青。汗流得太多,流进他眼睛里,又流不出去,蓄成深不见底的无能为力。

“我剖丹的时候是醒着的。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金丹离开身体,灵力逐渐枯竭,到最后无法探知……你猜我痛不痛,你猜我后不后悔?你猜我事后……恨不恨你?”

“我还你。”

江澄挤出了这三个字。再一次,而这次没有被打断。这三个字他在外面不能说,没得说,献舍回来的魏无羡不需要那颗金丹了,而且自己身上还有云梦江氏,还有金凌……多稀罕的金丹啊,哪能真的说还就还?能真正将这三个字说出来的只能在这里,但这里的魏无羡绝不会放过他。

这次魏无羡没有再嘲讽江澄虚伪,也没提醒江澄还把自己亲手杀了,他好像忽然厌倦了,垂下头淡淡地说:“够了,你想听什么,江澄?为什么我舍得把金丹剖给你,你想过吗?我把自己的半条命灌到了你的体内,就因为我愧疚害你失去双亲吗——害你失去双亲的是温狗,云梦何尝不是我的家?你倒是说说看,你觉得我为什么那时愿意这么对你?”

“你想听我说什么,江晚吟?”

江澄浑身颤抖,他能感受到体内那颗金丹渐渐失去感应,灵力正在迅速溃散,但他仿佛预感到魏无羡接下来会说什么,挣扎着抬起一双被汗水糊得都要睁不开的眼睛,宁可拼死,只要能阻止他。

又不敢。

他听到了魏无羡的哼笑,尖锐得像是乱葬岗上操纵万千鬼尸的笛音:“你想让我说,自己又不敢说,江晚吟啊,你可真要脸——你想听我说,我爱你,所以才把金丹剖给你?哈,你凭什么在这做千秋美梦呢?”

真正听到这句话,江澄反而平静了下来。随着魏无羡的话,他的丹田忽然一空,最后一点灵力也探不到了。这种感觉他反倒不陌生,有一段时间他日夜无法入眠,只有清醒才能感觉到这种痛苦,所以他只能一直清醒。江澄曾以为他已经彻底摆脱了,可原来它还在蛰伏着,伺机而动,随时随地都可以带他回到那段无梦的噩梦里。

好一个千秋美梦。

魏无羡嘲讽的神色还在,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江澄自虐般地透过汗水看着魏无羡,调动所有的感知去记住这个神色,虽然这个神色一向是自己的专属——真正的魏无羡没有对自己露出过这种凌驾的憎恶,他有愧,他躲着走,他无话对自己说。无话可说!江澄感觉自己眼睛里的汗终于流了下来,沿着下巴滴进了衣领。只是汗而已,他无言以对,一滴汗的羞耻竟然远胜于无法感知灵力的噩梦,这里真是个乾坤颠倒黑白错乱的世界。

魏无羡如坚如石的脸成了这个错乱无序的世界里唯一清晰醒目的东西。他毫无怜悯地看着仍单膝跪地的江澄,冷冰冰地问:“江晚吟,你爱我吗?”

如果在现实中,恐怕江澄早已在这个问题从对方口中脱出的瞬间就一鞭抽去那人的三魂七魄了,但在这里,魏无羡和他本人重叠出了一张倨傲的面孔成竹于胸地质问他,抽去的分明是他的三魂七魄。人在仍有余力时才能说谎,他的魂魄却在魏无羡冰冷的目光里暴晒,穷途末路了,只能摇摇欲坠地守着最后一点难堪的沉默。魏无羡盯着他就像捕食者盯着掌中的猎物,眼睛收缩为竖瞳,满怀着残忍的期待,聚焦在他紧闭的嘴唇上,太过专注,以致像是要赐一个拆皮剥骨的吻。

“江晚吟,你爱我吗?”

毒蛇吐信,魏无羡还站在那里,但冰冷滑腻的舌尖好像触到了他的脸颊,他的下颌,他最脆弱的颈。“胡说……八道。”江澄开口,嗓音嘶哑,喉间如被气刃割磨,每个字都难如移山填海,但最后也不得不开口,“胡说八道……”

他终究还是找不到别的办法去面对这个质问,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面对这个质问,即使知道开口只能换来更绝望的耻辱,但在这样的逼迫下,他注定无法保持这点可笑的自尊。

“行吧。我也没想过能从你这里听到别的回答。”

魏无羡轻描淡写地说。

四周的景色忽然变了,江澄发现自己重新取得了身体的掌控权,金丹与灵力再一次回到了他的体内,但是有损,像是受到重创。江澄自嘲一笑,受创算什么,至少从刚刚那个魇境里出来了,如果再在那里待下去……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方,一颗心如坠冰窟。

这里是观音庙。

当胸一剑的伤口越发疼痛起来。金光瑶的佩剑名为恨生,可能真的剑如其名,伤口血涌,毒素奔流,皮肉下平日掩藏起来的心脏得见天日,恨意丛生。那尊其容酷似金光瑶的观音现在也面目模糊,这个梦魇如他本人一样蛮横自负,不允许出现别的面孔喧宾夺主,但是江澄仍能感受到观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怒似讽,似悲似悯,叹无可奈何,叹无法渡他,压得他脖颈沉重,无法抬头。

魏无羡自然也在庙里,他在不远处的蒲团盘膝坐着,闭着眼睛。江澄也不去看他,可是这里只有一个魏无羡,凝固的沉默是一种酷刑,自己或者魏无羡,最后总有一个人要说话。

是魏无羡。

他在这里肆无忌惮。

“你不是知道了吗?”魏无羡突兀地开口,“随便在你那里。”

“你不让他说。”江澄说,“但我总会知道的——你想瞒到什么时候,到我死?”

“到我死。”魏无羡平静地说,“我的确瞒到我死了,所以你也该知道了。”

这句话比恨生更锋利无俦。江澄无言以对,只好先低头看自己胸前的伤口。好一阵,他才能开口:“你说得对,我该知道。你这么无私,这么伟大,做尽好事还忍辱负重,我该跪下来哭着感谢你。”

这话江澄在真实的观音庙里也说过,不过那个时候他说得嘲讽刻薄,暴跳如雷,色厉内荏。他还记得魏无羡听见后变得难看起来的脸色,当时他一边说一边就在留意魏无羡的表情,以此来抵抗自己愧疚的痛苦,又或只是在加重对自己的痛恨与惩罚。但现在身处这个洞悉他内心一切的魇里,他只剩内荏,不余色厉,挑衅的攻击变得像疲惫的陈情。

魏无羡重复了一遍:“‘我该跪下来哭着感谢你’。”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向江澄,“你会吗?江澄。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看到魏无羡的双眼时,江澄悚然一惊。魏无羡的双眼血红,全然的红,好似里面翻滚涌动着一整个尸山血海。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几乎是个狞笑:“江澄,你不欠我吗?你感受一下你体内无时无刻不运转着的金丹,记住这种感觉,你有资格恨我吗?”

他没资格恨他吗?江澄下意识就想反驳,早就洞察了他魂魄深处的魏无羡却直接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欠了江家——我欠了你父母,欠了师姐,欠了金子轩和金凌,我欠了整个云梦,我还不起。但你呢?他们的我都还不起,我独独还了你。”

血还从恨生割开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没有半分愈合的征兆,好像能理所当然地流到地老天荒。恨意的毒素也随着岩浆似的血液流涌四肢百骸,所经之处全化为焦土岩石。

“一颗……一颗金丹,就能还我全家。”江澄勉强说,“魏无羡,你还我的……好多啊!”

魏无羡漠然道:“你还是不敢承认。”他眼睛里的血红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两道缠绕着黑气的血泪在苍白的脸色触目惊心,然后是鼻,口,耳,七窍流血,万鬼反噬,“既然一颗金丹不够,那一条命够不够?江澄,我本来可是死绝了的,一没还魂,二没夺舍,整条命赔给了你,还没还清吗?”

他又一口气接着说道:“——那自然是没还清的,你江澄的人生里有一笔勾销这个说法吗?我灰飞烟灭十三年,你都还惦记着我呢,多感人,真是连我做鬼都不放过我。我多活这一世算是侥幸,也没见你在其中出了什么力气,我凭什么还得跟你纠缠不清,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看到你我就想起我的金丹,就想起我已经死了,我死了!你知道一个人死了是什么意思吧——你放过我不行吗?!”

魏无羡越说越激动,他七窍涌出来的血越来越多,全都淅沥沥地滴到他身上那件黑色的袍子上,一时间竟也看不出来究竟流了多少血。江澄从来没有习惯过魏无羡重生回来的这个躯壳,只是借着似曾相识的熟悉神态将陌生的面容和那个人联系起来。此时那张陌生的脸上全是纵横的血痕,熟悉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嘶吼的几乎就像个彻底的陌生人——如果不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此锋利剧毒的话。

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呢?江澄几近茫然地想。两个人都在流血,魏无羡七窍涌出来的血好像和他胸前伤口涌出来的血同出一源,也将汇向一处,血代替了眼泪,无穷无尽,似倾倒银河。

太多血了。他们之间太多血了。江澄忽然找回了自己真实的愤怒,他本来被魏无羡的突然直白袒露的恨意堵塞了喉舌,可是那层束缚忽然破了:无论如何,他都恨魏无羡。

“行,行,说得好像你没错,是我不放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什么都强过我,当然是你说什么都有道理。从始至终,什么事都是你决定的,你从来就没听过我任何一点意见,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我境界低,我不如你,我有过选择吗?!”

魏无羡“哈”地一笑:“你撇得倒是干净,你又哪次没选呢?你没选择回去偷尸体吗?你没选择对我说要摧毁温宁吗?你没选择去乱葬岗围剿我吗?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以你这种狗屁脾气,肯定认为全都是我的错,是啊,只要恨我就好了,你万事轻松!”

“狡辩……你狡辩,你狡辩!”

怒气这么真,这么蓬勃,只要开了一道口子,就能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就像血。江澄愤怒得浑身发抖,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魏无羡满口胡言乱语颠倒黑白,还是恨自己实际上没有办法回答魏无羡这种质问。“那我还能怎么做?!我能怎么选?!那你倒是做点我不恨你的事情啊,我没有办法不恨你!”

“我也没有办法不恨你。”魏无羡讥讽道,“只准你恨我,不准我恨你吗?”

江澄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他当然是不准魏无羡恨他的,魏无羡有什么资格恨他?可是他内心深处明白,魏无羡凭什么不能恨他呢,一颗金丹一条命,魏无羡把自己的所有都赔给他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他还想怎么样——他要的难道是魏无羡的这颗金丹、这条命吗?

半晌, 江澄才颓然道:“明明……明明说好,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你不会背叛我,不背叛江家……”

他徒劳地重复,明知徒劳,还忍不住重复。魏无羡却一点都不为他话里的示弱所打动,冷笑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观音庙里就有一具棺材,你恨不得亲眼看我躺进去是吧。什么云梦,什么江家,莲花坞已经不再是那个莲花坞了,早在当年我都要离开,你还奢望我现在回去吗?在这一切之后?”他顿了顿,”你还不明白吗,我这辈子就是不想和你有任何牵扯,下辈子也不想,最好永远都不要再见了,我已经给了你太多……浪费了太多。”

“到此为止吧,江澄。”

这句话像是一句临终审判,带着溢于言表的冷酷、憎恶和不耐烦。下一秒,这个恨他恨得眼睛淌血的魏无羡忽然凭空消失了,只留江澄一个人坐在鲜血淋漓的蒲团上,还没回过神地看着那片空气。但再下一秒,一个新的魏无羡忽然出现在原来的地方,眼睛睁着,是黑白的,脸也很干净,没有什么血痕。江澄绷着脸看着这个崭新的魏无羡,一切都是新的,唯独自己胸口一剑还是旧的,鲜血横流,痛不可当。

这个魏无羡犹豫地朝江澄这边看来,目光在江澄胸前的伤口徘徊一阵,想说什么,又三番几次咽了回去。江澄只装作没看到,他清楚这些魏无羡绝无好心,只是一个又一个心魇的幻影。

“你……伤口怎么样?”魏无羡讪讪说。

江澄冷声说:“关你何事?”

“我看你……”魏无羡欲言又止,挠了一下头,看上去竟然有点想把自己的蒲团往江澄这边拖。这比刚才那个振振有词的魏无羡更让江澄惊愕,他忍不住问:“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太大,甚至在空旷的观音庙里激起了回响,把魏无羡吓了一跳:“我没干什么,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两人都没再说话,良久,魏无羡轻轻道:“你知道了。”

江澄没有回答。

魏无羡又道:“……我没有想到温宁竟然,唉,我明明和他说过……你、你不要放在……”他说到一半,好像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有多强人所难,不可理喻,便又咽了回去。短短时间内,他竟然吞吐到这种程度,不仅和刚才那个魏无羡天壤之别,和真正的魏无羡也大相径庭。

江澄闭目不言,而魏无羡的声音继续从那边远远传来,无法制止地往他耳朵里钻:“唉,算了——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你知道,怕你……不开心。我知道听我这么说,你又会很生气,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约定,我从来没有忘。”

江澄猛然睁开眼睛看向魏无羡。魏无羡也正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对上,魏无羡不躲不闪,认真地注视着江澄的双眼说:“我答应过他们,要好好照顾你,扶持江家,扶持江家家主……我从来没有忘。”

丹田那颗受损、属于魏无羡的内丹好像忽然动了一下,如同一个全新的心脏,试图长出自己的血肉。

“一切都过去了——都是前尘往事了。等解决了金光瑶,之前那些事,是不是就算到此为止了?”魏无羡说,神情有些惆怅,但也有些释然,他看着江澄,目光里隐隐带着期待,“上一世实在太多情非得已,可是现在,夷陵上的温家人不在了,我也算‘脱胎换骨’了一回,之后应该不会再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回云梦吧?”

“这是你的……真心话?”江澄喃喃道,与其说是在问魏无羡,更像是在问自己。

“当然是了。不然我还能去哪里?”魏无羡反问。

“你能去的地方太多了。”江澄嘲道,“天大地大,你只要随便找个角落一蹲,我就算是上天入地,也别想找到你一根头发……”

魏无羡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失笑:“可是我为什么要躲你?江澄,除了你之外,我还有谁呢?”

血无法止住。江澄讶然地发现,原来这些话反而比说恨他的话更痛。他面前的尘土忽然激荡起来,稍纵即逝,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深色圆斑。江澄低头盯着那点圆斑看了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他的眼泪,一滴眼泪,就一滴,然后也流不出来更多来。他本是决不允许自己流泪的,但是即使流泪,至少也能酣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滴沉默的泪,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随着那滴泪,这个让他无法回答的魏无羡也忽然消失。他的面前出现了很多幻影,一个叠着一个,全是他和魏无羡。其中有一些魏无羡在冲着他大喊大叫,有一些魏无羡则与他和声细语,愤怒、憎恨、痛苦的魏无羡,愧疚、哀求、讨好的魏无羡,所有他曾幻想过的观音庙一面的可能全都一一摊开,但江澄的双眼从上面茫然地掠过,最终定格在了其中一幅画面上。

在那幅画面里,声嘶力竭的是江澄,泪流满面的是江澄,魏无羡靠在蓝忘机身上,像是一个寡言的观众,事不关己似地看着自己丢人现眼,脸上甚至谈不上有什么表情——突然间他的嘴唇终于动了一下,江澄看不清嘴型,但他知道魏无羡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食言了。”

是了,原来真正的魏无羡是这么说的。

和他对骂也好,求他原谅也好,恨他也好,愧他也好,真正的魏无羡都不是这样的。发泄和倾诉的永远是江澄才对,观音庙是他,乱葬岗是他,莲花坞也是他,魏无羡只是沉默,任由他苦口婆心,冷嘲热讽,破口大骂,那个人从一开始一意孤行到现在无话可说。

所以他能怎么样呢?于是他也只能无话可说。


 

(省略)

 

 

观音庙外,魏无羡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江澄。此时这个人不再是陌生的样子,那是真正的魏婴,是他的身形相貌,发肤血肉,是那具曾经在江澄面前粉身碎骨、让他等了十三年的身体。江澄走了过去,一步两步,整个天地间除了他俩以外没有他人,而他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连魇都不知道的秘密,埋葬在内心深处,和魏婴那个入梦二十三年的影子埋在一起。

江澄走到他跟前,魏无羡对他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和那个匆匆离开、无话可说的魏无羡不同,他驻足等着江澄,就为了问这句话。

江澄也曾经等着他问这句话。

江澄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支撑着他走过那段最难的日子。他打定主意要缄默至死,半个字都不会让魏无羡知道,但在每个辗转痛苦无法入眠的深夜,他还是会像撕开伤痕一样撕开这个秘密,让它流血,然后靠着这点疼痛的刺激熬过到破晓。每个深夜都很难熬,于是这个伤痕永不结疤。

江澄曾想过,道理全在他这边,恩与义都是魏无羡欠下的,他恨得天经地义,恨得理所当然,于是连魏无羡粉身碎骨这件事也好像没那么痛了——甚至在魏无羡献舍回来之后,他还会想,原不原谅都是他才有的权利,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都掌握在他手里,他和魏无羡之间好也罢,不好也罢,也都由他说了算。

可实际上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魏无羡还在等他回答,他等得那么专注,那么认真,好像只要江澄说了,他们就能将过往前尘全部抛下,爱恨情仇一笔勾销,然后携手回归莲花坞的昔日好梦。

“没有。”江澄说。

 

 

end

2018.7.23-201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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