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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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博:@作如是观

[羡澄] 如愿

江澄视角:《愿违》


魏婴看着江澄,漫不经心地想:“我曾经有一个愿望。”

偶遇最为尴尬,在无人谋划下它有几分像天意安排,而今夜无星无月,不算良夜,如果说这次双方都始料未及的会面是由它指使,倒也合理。江澄抱着手臂,紧绷着脸,他的视线落到天地间除魏婴外随意一处,但他的眼神像是能把天地任何一处都变作魏婴。相比之下,魏婴要闲适得多,只要他与江澄见面的第一反应不是躲避的话,看上去总能比江澄更闲适。

方才他们已经做了开场,生硬造作,不太愉快,便默契地归于沉默,可是对他们两人来说,连沉默都可算久违,魏婴就是在这种沉默里思绪游荡,想起他很久前曾有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当然是关于江澄的——一个人很难完全剥离自己曾经的身份,魏婴对此深有体验,他来到江家时,极难摆脱他幼时流浪的街巷;他来到夷陵时,又极难摆脱他少年时成长的莲花坞;等他献舍归来重活一世,又无论如何都逃不开血雾弥漫、鬼气纵横的乱葬岗。而江澄总是站在每一幅事与愿违的景象里,以对敌开始,以对敌告终,这个人贯穿他风光且悲惨的前世,像个冥顽不灵的参照——所以他以前曾有一个关于江澄的愿望,的确无可厚非。

倘若让江澄来猜测这个愿望,他肯定又要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将来你做家主,我做你的下属”,但实话说那并不是魏婴有多在意的承诺,也不是他现在想起来的愿望。如果从头说起,这个愿望其实是在他来到乱葬岗后诞生的。他来到乱葬岗时这里还很骇人,那时他还未和江澄决裂,名义上也仍然是云梦魏无羡,那个愿望就是此时冒头的;很快,云梦这个前缀就被他和江澄联手取了下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决裂时他们仍私下见面,但那时他已经失去那个愿望,早于一切无法挽回的血洗不夜天。在这期间,魏婴曾在乱葬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寻找一块能播种的土壤。能够种下什么?除了云梦外的一切。至于云梦,他不想种,江澄也不会允许。他一直在这里等候,等候有一段时日了,第一次江澄来,江澄劝他;第二次江澄来,江澄杀他。江澄就不能为一些其他事情而来吗,魏婴当时想,江澄不能看看我习不习惯这边的饭菜和枕头,平时有没有觉得无聊,毕竟这个破地方几乎什么都没有,江澄关心这些不是情理之中的吗?

如果魏婴还能和那颗金丹产生感应的话,他真希望这个诘问能送抵江澄那里。然而魏婴枕在不舒服的枕头上,清醒地意识到那颗金丹从他体内剥离之后就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即使他明明知道它的下落——他默念道,江澄——也无济于事。魏婴寂寞地想,他将自己用血肉滋养出来最好的倚仗送给江澄,留给自己的只有伴随黑夜而至的折磨,想到这里他甚至开始隐隐骄傲,为了这份不为人知的伟大:他在受苦,而江澄一无所知……这份隐秘的骄傲甚至抵消了残留的怨意,连枕头随之也变得舒适,魏婴在这种无人知晓的飘飘然里渐渐入眠,可是在行将滑入酣梦那瞬间,他忽然被窗外破天的雷声惊醒,罪孽与悔恨再次沉重如铅地压到身上,让他无法呼吸。魏婴猛然坐起来,脑海一片混沌,他茫然又脆弱地想,难道只有依靠凌驾在一个同样夜夜辗转受苦的江澄之上,自己才能够获得唯一一点可笑的自尊与安慰?

于是这颗金丹也成为他逃避的内容,自此刻起,它彻底与江澄融合,正式变成江澄的一部分,正式成为魏婴不愿再去想的遗弃。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着他蜷缩在不时有惊雷炸裂的乱葬岗的夜里,不思不虑,不闻不问,甚至献上过去,只为换取片刻如今的自在。然而他忍痛献上了最宝贵的东西,却如一颗石子落入大海,涟漪微溅,转瞬无息。魏婴被看不见的手摁住头颅,被迫凝望这片海——罪海如此浩渺广阔,但是他搜遍全身,再也没发现任何可以用来抵赎的事物。

走投无路之下,魏婴开始审视自己的肉体,审视双手上层层累累的桎梏。他想起修仙得道于他来说已经是一场梦,可预料的未来里,他要拖着这具凡躯在尸丛里到老。这个想象令年轻的魏婴胆寒,人人皆怕鬼道,原来他也是怕的。但未来被过去的谶言决定,早在他摔落到乱葬岗里时这一切就板上钉钉,即使他当时侥幸不死,属于他的埋骨之地仍然蛰伏在他的脚下,静候那必将来临的时刻。

他正踩着自己的墓地。魏婴又开始觉得寒意森森,他想往暖的地方走,随即他记起来,自己人生此前好不容易收集到的那点暖意早被他亲手填进罪海。于是他停住脚步,幻想自己能够倒退到还有选择的路口,幻想在这绝境里新劈出一条道路来。随即他如愿看到了,他看到自己和江澄站在伏魔殿里,这是一幅过分熟悉的对峙场面,可是下一秒江澄收剑回鞘,走过来握住他的手。魏婴几乎是在江澄的皮肤刚贴上自己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反握住它,好像他已经为此等待太久,江澄的手是如此温热有力,穿透幻觉和岁月的屏障,让他手心一点热血溯回心脏又再周游百骸。他几乎就要信了这热度,于是紧紧地收拢手指,按照期许,他应该握紧江澄的手,可是他指腹贴着那条短短的掌纹线深陷到肉里,攥紧了他的短命,那才是江澄和他合赠给自己的一份礼物。

魏婴像被火灼伤般猛地松开手。江澄仍然站在那,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平静地微微笑着。太假了,更强烈的冷意袭击了他,他如何从一个绝不存在的江澄那儿获得暖意的呢?这就是魏婴注定一败涂地的原因。魏婴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不一定真正了解江澄,但他内心深处了解一个最为浅显又本质的道理:江澄不会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此外还有一个浅显而本质的道理:江澄永远无法平静。

事到如今魏婴早已分不清,到底是他早就预料到必然的失望才全副武装地逃避江澄,还是在他从江澄那里获得无数次隐秘的失望才被迫逃避。逃避和失望互为因果,恶性循环,并且还将永恒地缠绕他们,就连死亡也没法将这团乱麻拆开。他逃得十分狠心,祈愿江澄知难而退,可是江澄仍然对他穷追不舍,即使在十三年后——明明他早就没什么能给江澄了,江澄却仍紧跟着他,想从一无所有的他身上讨要什么。

江澄就从来没有担心过可能魏婴也会朝他追讨什么吗?

难道江澄不是同样没什么能给魏婴了吗?

不过这已经没关系了,早在魏婴选择逃避的时候,作为代价,他已永远失去追讨的权利。他没有计较那份已经兑现的礼物,他决定什么都不再计较,然而愿望曾真实存在过,每当他看到江澄,他就会想到那个甫一诞生便毫无希望地夭折的愿望,然后在无法遏制的隐痛中开始新一轮的逃避。

自观音庙一场血淋淋的大恸后,他们短暂地脱离这个循环的形式,如今魏婴可以逃得不那么残忍,江澄也可以追得不那么凶狠,他们甚至有余裕停下来,用无言来粉饰和平。但是它仍在,魏婴想,他可以不拔腿就跑,他可以假装自己真的在听江澄说话,江澄可以不拿紫电抽他,江澄可以不朝他声嘶力竭地质问,但是逃避和追逐仍在,时至今日,它已经茁壮长成他们之间唯一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江澄突然问。

魏婴回答:“在回想我晚饭吃了什么,我现在怎么这么饿。”

江澄有一丝愠怒地说:“你不要敷衍我。”

魏婴无辜地说:“我没有。”

他真的没有。他已经无法和江澄谈及更多,只能围绕着天气与饮食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打转。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如同一块脆弱薄冰,所有试图坦诚深刻的剖心都会变成一场凌迟酷刑,除了失望之外,两人无法从彼此身上获得任何东西。

可是江澄仍然这么敏锐而迟钝,他也许早就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不可为,却仍迟钝而不死心地为之,魏婴看着他恼怒又紧闭嘴巴的样子,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久违的、似回到少年时的柔软。然而少年时光不可追,他不像江澄有一项天赋异禀的特质,十三年像一道可以一脚迈过的沟渠,江澄永远表现得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有足够深刻的执念支撑他无时无刻不耿耿于怀。倒不是对魏婴来说那虚无混沌如弹指的十三年能消磨所有前尘,而是那道天堑早已尘埃落定,早在他死去那个晚上,在他透过不断撕裂自己身体的鬼气看到江澄的那一刻。

隔着天堑,他曾有一个注定无法得偿所愿的愿望。

魏婴微笑着朝江澄说:“其实我曾经想向你要一样东西。”

本来还在暗暗生气的江澄眨了眨眼睛,沉默地看着他。魏婴知道,直到此刻江澄脑子里依然只有那颗金丹,他死死地将那两个字衔在唇边,让它变成一个随时随地亟待吐出的诅咒。可是江澄没有说出来,他压抑着,在折磨的无声中艰难地接受了一件事——对魏婴来说那颗金丹已经微不足道。一旦接受了这件事,世间好像再无能够撼动他分毫的事物,以致他的神色全然沉静下来,像是一尊石像。“什么东西?我都给你。”他最终平静地问。

魏婴摇头:“不行,现在已经晚了。我有新愿望了。”

“好。”江澄说,“你想要什么?”

祝你永远平静,魏婴心里默念,然后说:“祝我永远自由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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